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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男人在集市上碰面了。她竟一眼认出了他。男人一愣,也反应了过来。岁月已将两人的“芳华”剥蚀殆尽,沟壑爬上了脸庞。欣喜的目光和发自心底的微笑却是暖人的。
“赶集哟!”
“赶集。你也是呢!”
能说啥呢,也就是“吃饱穿暖干吗来”吧。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啊!然而她的脸居然红了好一阵子。
男女间的感情有时很微妙。女人能让男人的心变得柔软,男人能把心仪他的女人融化——无关乎年龄。
她的名字叫梅。没有几个人知道。到老了更没人知道。但我们不忍心叫她某老太,谁没有年轻的时候?年轻的时候梅是那么美,所以干脆称呼——“她”。
男人在台子上讲话。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眉清目秀,身材挺拔,左手掐腰,右手挥舞着,神采飞扬。
她看直了眼,心底里刻下了男人的样子。
村子里成立了高级社。办食堂。她人品正,干净利落,做得一手好饭食,被推荐进了食堂。白案,做面食。男人来食堂吃饭,偶尔看她两眼,很温暖的样子。男人是社长,台上能讲,台下不碎嘴。只有一次,男人停住脚步,瞅瞅她的双手,貌似自言自语:“天底下有这么白净的巧手哩!”一瞬间她脸红心跳。男人离开,她看看自己的双手,猛地捂在发烫的脸颊上。
那一夜,她迟迟不能入眠。
想想这半生的日子,真是凄苦。20岁嫁到婆家来,兵荒马乱的年月,男人被日寇捉去,做杂役,受尽折磨。人放回来时,已经不行了,那时她已经怀有身孕。孩子生下来,是个男娃。
“闺女啊,趁年轻,咱想法子吧!”娘家娘劝她。
“有孩子就有希望,娘啊,我能过下去!”
她故意说得轻巧,当娘的却是满眼泪。
婆婆当然不希望她走,但同是女人,怎会不知女人的苦?20岁就守寡,啥时候是个头啊!
夜深人静时,婆婆长叹一声,松了口:“你对得起老张家了,娘不拦你,留下娃就中……”
“娘呀,你撵我到哪里去啊!”昏暗的灯光下,她泪眼婆娑。
婆婆慌了神,不忍看,不忍說。
那就过吧,咬紧牙关过下去。
没有人不佩服她,凭着吃苦耐劳、勤俭持家,小日子挺红火;没有人不尊重她,因了她的大度大气,善良仁慈。好人品自然有好人缘。没有污泥浊水,咋有苍蝇蚊子呢!
村子有两条大街,前街,后街。后街上住着她堂妹,姊妹俩时常唠唠知心话。堂妹看出了姐姐的心思。
“姐,人家有老婆孩子一大堆呢!”
“姐啥时候刨过别人碗里的饭啊?”
“倒是呢,没人说一个不字。”
“人堆里少见的人儿,姐就是放心里想一想……瞅两眼,日子该咋过还咋过不是?”
堂妹似乎懂了她。
几年后,形势变了。男人没有了发言权,“靠边儿站”了。她呢,五六个孙儿,一一看大了,个个听话乖巧,令人满足。——她是多么喜欢孩子啊!
一晃十余年过去了。后街的高音喇叭里,当那个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时,她的心激动得颤抖——他还好着呢!
今天的偶遇提醒了她。她莫名地兴奋——村子重新起了集,逢二排七,她可以集上见“人”啊!本以为自己的心湖早已尘封,现在却忽然涟漪阵阵。她埋下头,羞红了脸。你相信吗?80岁的婆婆了呀!
每一集,她都去。倒不是为了买什么东西,人老了,吃不动了,早就不爱穿了。就为了走一走,瞅一瞅。集街路口北边有一家小超市。她拿个马扎,倚靠在房檐下的暖阳里,跟几个老人唠嗑儿。半天一句,有一搭,没一搭。当那个身板依旧笔挺的老头儿出现在视野里时,她站直身子,眯起眼睛,远远地望,细细地瞧……
堂妹瞅着姐姐的神态,皱纹缝里漾起笑,接着摇摇头:“姐啊,看一眼,顶吃?顶喝?”
“妹啊,不顶吃不顶喝,图个心里踏实。”
一集不见,心里嘀咕;两集不见,心慌了一半。
那一天,堂妹挪着小脚来告诉她:“姐啊,人走了!”
她没有答话,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男人的葬礼很风光——他理应得到这样的哀荣。
她拄着拐棍,走上前,奉上纸钱,双手合十,喃喃低语。说的啥,无人知。
在震天的唢呐声中,她回忆起了60年前那个早上。穿着新衣,乘着花轿,她做了新嫁娘。那一刻,唢呐声也是这样响着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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