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 媚香楼

　　  时间已近黄昏，游客很多，大家都汗流浃背。
　　
　　  秦淮河不是朱先生笔下描写的那么宽敞，那么雅致，闹哄哄地如在赶庙会。有名的夫子庙也确实在秦淮河岸，大门正在修缮，很乱。
　　
　　  朱先生曾经写道：“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但站在桥上望下去，只是一片污浊。两岸也不是扶疏的柳，而是密密的夹竹桃，开着白艳的花。
　　
　　  没有“淡淡的月”，即使有月，也显不出来，因为暮色中所有的灯都亮了，一片灿烂。河中游艇几乎都是机动的，突突地开着。当然不会再有歌女，喇叭中放的是流行歌曲。
　　
　　  乌衣巷还在，新修了牌坊。刘禹锡曾感叹过：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不是二十年代的秦淮河，更不是六朝笙歌的秦淮河。
　　
　　  再走几步，对面就是李香君的故居媚香楼了。明知是为旅游开发而新建的，心却还是忍不住一跳。
　　
　　  倾慕这个色貌才气名冠秦淮河的女子，是因为许多年前看过的孔尚任写的《桃花扇》。我到曲阜孔林时，还专门找到孔尚任的墓，凭吊过一番。没想到现在竟能踏进这在剧中出现过的门坎。
　　
　　  这是个两进的小院。前院是展室，后院为两层木楼。走上楼梯，李香君会客室中有古琴，有字画，在她的卧室中有陈旧的雕花床。没有其他游人，很安静，所有的器物都扑着灰尘，透出出久远的意蕴。那个美丽的女子曾经在这里住过，但已经离了开很久很久，而且不会再回来。
　　
　　  屋子低矮，闷热，压抑。不能想象，一个是倜傥的翩翩公子，一个是娇柔多情的青楼玉女，就在这里缱绻依恋？一段叫多少人叹息不已的爱情故事就在这里发生？
　　
　　  后窗就是秦淮河，河上传来歌舞声。
　　
　　  人们看重李香君多半是看重她的深明大义的民族气节。在侯朝宗一去无消息之后，李香君闭门谢客，守着她忠贞的爱情。在权臣阮大铖威逼她为新贵作妾时，她不惜以死相拼，以头触案，就在这媚香楼上，点点鲜血散作满扇桃花。
　　
　　  然后是多年的苦苦等待：

　　    孤影怯，弱魂飘，春丝命一条。
　　    满楼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
　　
　　  两人再次相见，山河已经易色，而令李香君绝没想到的是，她心爱的人脑后已经拖上了长辫，归降了清人。惊谔，痛心，绝望，李香君愤然撕碎了那把爱情的见证——桃花扇！
　　
　　  三百多年前，一场生死之恋在民族大义之中结束，结束在栖霞山下的尼姑庵。
　　
　　  多年前看过根据孔尚任剧本改编的电影《桃花扇》，永远记得落魄的侯朝宗，面对撕碎的爱情，满眼愧疚，然后默默转身离去。这时，悲怆的歌声响起：
　　
　　    歌罢杨柳楼心月，舞低桃花扇底风。
　　
　　  一个深明大义的烈女形象留在了所有观众的心中，让无数须眉自愧不如。
　　
　　   已经够慷慨激昂的了，但那时的当局，仍觉得这部电影宣扬了才子佳人，是大毒草，文革中进行了大批斗，扮演侯朝宗的著名演员冯喆受尽侮辱，饮恨。
　　
　　  多年后的现在，站在秦淮河边的媚香楼上，再回过头来品味《桃花扇》，似乎又有了新的感悟。
　　
　　  王国维曾说《桃花扇》是政治的、家国的、历史的境界。确实，孔尚任也好，电影也好，都只不过是借李香君之名来抒兴亡之感，表民族大义罢了。中国的传统文学总是将国家、民族放在第一位的。在宣扬宏大精神的同时，往往容易忽略在宏大之下挣扎的灵魂。李香君这个沦落风尘的弱女子，她一生追求的仅仅是民族大义吗？仅仅是为人称道的气节吗？作为一个女人，她也许更需要的是爱情，理想中的爱情。当她在媚香楼上将自己娇小的身子交给侯公子的时候，她以为找到了归宿。
　　
　　  实际上，这是她的归宿吗？
　　
　　  她在做一个自己用柔情编织的梦，而这个梦最终是要破灭的。
　　
　　  为人作妾是烟花女子向往的最好归宿，而才子往往又是她们的最爱，秦淮八艳大多都作了才子们的妾。李香君的要求还要高一些，她不仅要的是才子，还要才子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这就非常难了，失败在她和侯朝宗见面的开始就几乎注定了。“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而“薄幸”往往是的代词。
　　
　　  中国有着悠久的狎妓历史。当风尘女子在含泪的歌舞中，被迫献上自己肉体的时候，一种风花雪月的文化就产生了。在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装点之下，被诗意化，高雅化了。和才子联手进军秦淮河，才营造出六朝金粉的浮华景象！
　　
　　   也算是不幸中的有幸吧？李香君的追求和凄苦总算还被文字留下来了。而风尘女子的绝大多数都湮没在窗外的河水中，谁会知道她们的名字和血泪呢？
　　
　　  李香君，我为你叹息！不仅仅因为你是一个烈女子，更因为你是一个弱女子，一个沦落风尘的烟花女子。你的小名叫“香扇坠”，一个才子扇把上的装饰！
　　
　　  走出媚香楼，沿着秦淮河上行，不远就是江南最大的贡院。才子们参加了科举考试，蜂涌而出。得意的需要庆贺，失意的需要发泄。有人赋曰：
　　
　　 纵情声色，沉湎溫柔乡中；老鴇欢笑，龟奴唱和；日日艳舞，夜夜笙歌；左擁右抱，秦淮河漿聲燈影染色，美姬名伶，夫子庙亭台楼閣镀歌；真乃貢院銷魂庫，青樓登科第也。
　　
　　
　　
　　 科举和狎妓，中国历史上的两道浊流在这里汇合。
　　
　　  回到酒店躺下，空调开得很大。室内外温差大了，花窗的玻璃就蒙了一层水雾。朝外望望，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图上拿扇的就是影片《桃花扇》中侯朝宗的扮演者冯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