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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以旅行的名义带她外出。那座江城,离她很近,她也曾多次路过,却从未真正深入腹地。她的世界,安稳地停留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
我们在晨光熹微时分出发。道路两旁的栾树上,一串串的圆锥形灯笼果挂满树冠,在风中曼舞,欢快又喜庆。她坐在我身边,倚窗眺望着,眼里涨满了少女般的兴奋与期待。
路边有看门护院的狗一闪而过,她回过头来说:“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很喜欢狗狗,吃饭时要从自己碗里拨出一半和它分享,睡觉时要搂着它一起钻被窝?”
我记得那只狗吃饭用的都是废弃的钵碗,终日无人洗刷,更显得脏污不堪。我数次向她抗议,想为心爱的狗狗争取一个青花瓷碗。那碗细腻精致,是她的最爱,只有逢年过节或来了客人,才肯拿出来用。小小的我,哪里懂得她勤俭持家的艰辛,只觉得她粗糙、吝啬又虚荣。现在想起,在并不富裕的日子里,她努力地维持着生活的体面,为家人营造着萤火之光,实在费心费力。
看到路边人家的院落里,有树一样的栀子,她拉拉我的衣角,指着窗外说:“看,那是你喜欢的调调。”
是的,我一直喜欢房前栽花、屋后种菜的生活,踏实下来,沉静下来,不急不躁,不追不赶,拥有自己的主张,对世界抱有天真向往和美好期盼。而不是像现在,像所有的成年人那样整齐划一,被物质和世故所裹挟,对抗世界,忍受悲伤,一边无坚不摧百炼成钢,一边隐姓埋名拼命藏起自己和梦想。她倒是做到了一半,在被钢筋水泥压缩得越来越小的院落里,一直守护着一块菜地,一年四季青葱肥沃,像她一脸热热闹闹、沟沟壑壑的笑。
途中休憩,见一小孩手持苍耳,作势扔向身边的人,她再次拉拉我的衣角,笑着说:“你上小学那阵儿,有个男生总爱往你身上扔这玩意儿!”
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有那么一个总爱捉弄我的男生,个子不高不低,成绩不好不坏,扎进人堆里就倏忽不见。只是一个路过的人,却被她牢牢记在了心里。
车过一座山坡很久了,她仍在频频回望,目光像天涯般悠远,一脸时光追不上想念的回忆状。沉默一阵,她开口了:“这里,我和你爸曾搭棚住过。”
父亲是个养蜂人,她追随着他,四海为家。偏僻的山间地头,一个帐篷,便撑起了她所有关于家的幻想。
这座满是黄土的山,在某个风雨大作的夜晚,突然遭遇滑坡。50箱蜜蜂,连同他们栖身的帐篷,都被冲走。还好,他们幸运地逃出来了。那时我已大学毕业,每个月领着不足千元的薪水,在城市里颠沛流离。那天夜里,她突然给我打来电话,气喘吁吁,语气里有大雨倾盆的凌乱与慌张。听到我的声音,她笑着说:“没事儿,刚做了一个噩梦。”然后很快收了线。
那是她唯一一通在夜间打给我的电话,直到这天我才明白,原来他们遭了那么大的劫难,原来我差点失去他们。在她最不堪的时候,她只要知道我安好,自己就觉得安心。
说起这段时,她语气平静,没有波澜。于她而言,不过是一段往事,所有的悲苦与不堪,都逐一消融在她当下的满足之中。
到达目的地,我枕在她肩上,赤脚坐在江边,看白云悠悠,江水滚滚,落日熠熠,听她絮絮叨叨说些陈年旧事。那些被遗忘在身后的岁月,带着久别重逢的欢喜,笑吟吟、亮晶晶地打量着远道而来的我们。我心里涌起的暖意,像中药,像棉衣,像一碗小米粥。抬头看她,她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宽厚,像一只熊猫,软绵绵的。
自成年后,我们一直聚少离多,这一次旅行,让过去迷了路的相依相伴,找到了回家的路。而她,我的母亲,依然像一棵树,用自己的明媚,渲染着我的四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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