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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从我开始读中学的时候,我就在心里看不起我的父亲,因为那时候我认为父亲给我们家带来的是无尽的贫穷以及灾难,给我带来的是无尽的痛苦以及被嘲弄……
父亲是个老高中生,他在市一中读到高二那年,我爷爷病逝,作为学校寄读生的父亲失去了经济上的支持,只得退学。父亲读的高中是省重点,第二年高考,父亲的高中同学全部考上了大学。没能上大学是父亲内心一生的疼痛。父亲发誓以后一定要挣钱,绝对不能因为贫穷而让自己的儿女重走他的老路。
我们那里传统的农作物就是庄稼。1986年的春季,我们家在责任田里全部种植了西瓜,这在方圆二十多里是首创,父亲立刻成了十里八乡关注的焦点。
为了方便管理瓜地,父亲与村里人协调交换,费尽了周折才把家里分布在村周围的几块共六亩地调换到一起。“一亩园,十亩田”,种西瓜后,父亲的劳动量非常大,父亲的几件单褂以及汗衫,肩上都被磨破了。这都是挑水浇瓜时,扁担磨的。
每天,瓜地要浇一遍,1亩地大概需要60担水。6亩地就得360担。父亲把水挑进地里,母亲负责用瓢舀水浇瓜苗,父亲挑起另一副扁担就走,几个月下来,父亲的左右肩上都被扁担磨起了厚厚的茧子。
这6亩地就紧靠着村头通往镇上的大路,来往赶集的人们总可以看到父亲的西瓜地,他们心情复杂地关注着父亲的命运,关注着不种粮食而全部改种西瓜的结局。
西瓜开始成熟了,那个时候,父亲打听到上海的西瓜市场价格是每斤两毛二,这个价格比我们当地的价格高了一倍。父亲决定把西瓜销往大上海,不到本地城里卖而运往上海,父亲的“怪异”再一次让十里八村的人们大吃一惊。
B
父亲雇了辆十吨装的大卡车。因为当时成熟的西瓜远远不够装满一车,于是,父亲把很多没成熟的西瓜摘下来,打上了催熟剂,然后装进了车里。
父亲没有料到的是,装西瓜的大卡车路上出了毛病,原来一天一夜可以到达上海,结果,三天三夜才到,到了上海后,父亲发现西瓜基本上全坏掉了,因为里面的瓜瓤都晃泻了,切开西瓜,立刻流出一摊水!绝望的父亲只得把西瓜卸下扔在马路边。结果,又被城管罚了800块钱并被勒令用车运到指定的地方销毁。当时,这辆车的司机看到父亲倒了霉运,担心拿不到运费,便拒绝再次装运,无奈,父亲又花了300块钱找了当地一辆卡车拉到郊外,倒进了河里。
原来在盘算着父亲能挣多少多少钱的一些乡邻,嫉妒心开始释然了,开始嘲笑父亲异想天开。于是,关于父亲种西瓜运到上海倒在河里去“喂鱼”的笑话传了很远。
父亲与长途货车的司机打起了官司,父亲坚持说因为车辆坏了的原因,不能按时到达,拒绝付运费,司机以父亲给西瓜打了催熟剂为由,声称西瓜的损失与他无关,要求父亲偿还运费,那个时候,大家对于合同的详细款项还不明确,这样的事情是意外,没有列在合同之内。双方就这样各说各有理,都有一定的人证与物证,这样的扯皮官司打了一年多,后来不了了之。但是,父亲却落下了“赖车费”的恶名。
因为种植西瓜,父亲欠了一身债,全村里有一半是我们家的债主,由于欠别人的钱不能及时归还,父亲见了债主,总是内疚地低着头,不但父亲这样,见了村里一些小伙伴,我也是低着头走。因为我觉得我家欠他们家钱,我好像比他们低了一头。
父亲欠了很多钱,母亲经常念叨、埋怨,经常说丢不起这个人,父亲总是低着头沉默,有次,母亲觉得苦日子没有尽头,又开始无休止地唠叨,父亲发了脾气:“我这样还不是为了家里?为了你与孩子?”两个人大吵,吵架后,母亲一气之下,跳河自杀,幸亏父亲及时赶来,把我母亲救了上来,“家里穷得老婆跳河了!”这是村里人暗地里对父亲轻蔑的叹息。村人们这种并不避讳我的叹息,总是让我无地自容,心里竟鬼使神差般一层层地浮起了对父亲的轻视。
从此后,母亲变得更唠叨了,而父亲,变得愈加沉默……
C
第二年,性格倔强的父亲依然种西瓜,这一年,家里更是艰苦,因为上一年没有种粮食,家里没有粮吃,父亲只得鼓起勇气继续向亲戚借钱,几个直系亲戚于心不忍,又借给了父亲一些钱。化肥、农药、塑料薄膜……用钱的地方很多,没有钱买细粮,父亲就买红薯片、玉米等粗粮吃,这种粗粮,在农村是用来喂猪的,可是,在我们那里的农村普遍吃白面馒头的1987年,我们家依然吃着粗粮,并且炒菜没有油放,母亲往锅里放点盐,然后,直接把洗好的青菜往锅里倒。
第二年,地里的西瓜长得不错,一个个大西瓜都是砂瓤的,又脆又甜。父亲每天一大早就拉着一大架子车去市里卖,一大车足有一千多斤,每天都可以卖一百多块钱。这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普通公职人员的月工资百十元相比是个不小的数字,父亲笑了,父亲扬眉吐气的日子开始了,可是,还没多久,父亲就再也笑不起来了,因为那年夏天连续一个多月的雨水天气,再次给父亲一个沉重打击!
暑假结束前的一天晚上,我与父亲有了一番交谈,我不准备上学了,父亲发火道:“臭小子,你要记住,只要你爸还有一口气,你就要把书继续读下去,除非我把这口气咽了!”
过了几天,父亲把家里的房子以及宅基地周围种的树卖了,他先把本村乡亲的债还了,我叔叔、姑姑等几个直系亲戚的钱暂时没有还。
父亲在郊区租了两间房子,开始带着我母亲在城市里走街串巷地收起了废品,村里人常进城卖菜,或者进城购买儿女婚嫁时所需的电器,村里一定有很多人都在城里见过我父亲,收废品在我们当地称之为“收破烂”,大家常常把收废品的小贩称之为“破烂王”。父亲折腾几年居然成了“破烂王”!那么,父亲在老家该是多大的笑话啊,仔细想想,我觉得父亲活得真是窝囊,有这样的父亲,真是丢人……
我每个月固定去父亲那里一趟,取了钱就走,连板凳都没有坐一下。一个愿望在我心里膨胀着:考上大学,考得远远的,离开这个家,离开让我一言难尽的父亲……
我如愿地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毕业后,我进入了外企工作,几年后,被提拔为月薪上万的部门主管。我在上海买房、结婚、生子……妻子是个公务员。我把现在的体面生活一直归功于自己的勤奋、努力,在意识里淡化了在我读书的背后是父亲多年的艰辛。
直到有一天,我看了一本杂志,上面有句话:面对痛苦,不成熟的男人悲壮地死去,成熟的男人耻辱地活着!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猛地一震,麻木了很久的良知开始慢慢苏醒,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父亲,不由自主地反省了自己:从现在的眼光来看,当时父亲改种收入高的西瓜,然后销往上海,是比较有魄力的,促使他这样做的原因就是因为要挣钱供我读书,让我有个好的前程!以成败论英雄的乡亲们嘲笑、轻视父亲;我母亲不理解父亲,整天唠叨数落着父亲;我对父亲的疏远;艰辛的劳作;卖了房子还债然后去城市里当“破烂王”……父亲遭受的这些苦难都是源于他想多挣钱让我读书,源于父亲对我深深的爱啊!我之所以现在能够体面地生活,其实,都是父亲用血汗换来的啊,可是,这么多年,我却一直忽视了父亲的生活。
第二天,我向单位请了假,登上开往老家的火车,我准备把父亲、母亲接到上海颐养天年,坐在车上,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父亲,原谅不懂事的儿子吧,请您一定接受我的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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