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长大了,天天背你
许一飞在6岁之前,不叫许一飞,叫陈一飞。6岁之前的陈一飞,和一个叫陈志豪的人,住在乡下一幢旧宅院里。
虽是个小人儿,却懂得,谁最疼他。他跟陈志豪亲,整天黏在一起,睡觉时,是睡在陈志豪怀里。醒着时,是陈志豪的小尾巴。陈志豪把他架到肩上“坐飞机”,一路走过去,走到村子的小卖部里,给他买糖果吃。陈志豪问,一飞,长大了给谁买糖果吃?他就脆脆地答,给陈志豪。陈志豪问,一飞,等陈志豪老得走不动了,你背不背陈志豪?他伸了小手去搂陈志豪的脖子,说,一飞背,一飞天天背着你,去买糖果吃。陈志豪就满足且幸福地笑,在他脸上,狠狠地亲。
这是他们的好时光:安宁的日子,愉快的人,透明的幸福和快乐。
妈妈却突然回来,妈妈说要带他走,带他去新家。妈妈说,新家在城里,新家很漂亮,有好多玩具在等着他。
玩具对他的诱惑很大,他想去。他跑去问陈志豪,陈志豪,你也去吗?
妈妈说,陈叔,以后,一飞和您家,再没有什么瓜葛了,希望您,不要去打扰我们的生活。
陈志豪就哭了,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滚,沿着他古铜色的脸庞。陈一飞从来没见陈志豪哭过,他被吓哭了,一边哭一边说,陈志豪,我要和你在一起。
但最终,他还是被妈妈强行抱走了。
他改了姓,不姓陈,姓许。他问妈妈,为什么要姓许呢?妈妈说,你本来就是许家的孩子。
他被妈妈领着去叫人,叫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爸爸,叫一对满脸皱纹的老夫妇爷爷奶奶。他们的眼光,齐刷刷射向他。好一会儿之后,那对老夫妇说,像,太像了,瞧那鼻子眼睛,跟他爸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是我们许家的种。
他们的脸上,堆上了笑。他们对他伸出双手,说,来,一飞,抱抱。
许一飞扭头就往门外跑,一边跑一边叫,我要陈志豪!我要陈志豪!陈志豪才是我爷爷!
他开始上学了。
城里的孩子,嘲笑他的一口地方话,也笑他穿的旧衣裳。他倍觉孤单。
新家很穷。妈妈和新爸爸老吵架。每次吵架,新爸爸都要拿他撒气,恶狠狠骂他是野种。妈妈扑上去和新爸爸拼命,披头散发地哭,说,如果不是你的种,我会落得这下场?
他害怕地蜷起身子,在心里一遍一遍叫,陈志豪,陈志豪。
竟在放学的路上,遇到陈志豪。陈志豪隐在一棵树后叫他,一飞,一飞,我是陈志豪啊。
一年多不见,陈志豪在他的记忆里,有些陌生了,他能记起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影,那个影子里,有他所有过往的快乐。
许一飞怔怔地看着陈志豪,而后想起什么来,他飞奔过去,扑向那个颤抖的怀抱。
他与陈志豪频频见面的秘密,维持了两星期后,被妈妈发现了。那是因为他突然穿了件新衣服回家,妈妈惊问,哪来的?他不会撒谎,他说,陈志豪买的。
再放学,妈妈都亲自去接他。他一路上,忍不住张望。他看到陈志豪,隐在一棵树后,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远远的目光里,全都是伤感和惆怅。他被妈妈一路拉着往前走,再转头去寻,他看到的是一个背影,那个背影,慢慢走远,那么沧桑与孤独。
他终于,长到能够理解一些真相的年龄。而真相的残酷,让他成了一个不快乐的孩子。
原来,他真的跟陈志豪家没有一点儿关系。他是妈妈与那个络腮胡子男人的结晶。那个时候,妈妈年轻、浪漫,而络腮胡子那个时候,正背着画夹,到处画画,一脸的艺术。妈妈被络腮胡子的艺术气质所牵引,与络腮胡子有了肌肤之亲,有了他。
然而络腮胡子,却不是个能善待爱情的男人,他背着画夹,扔下妈妈,又去了别的地方。正当妈妈走投无路之时,有人给妈妈说亲,说的就是陈志豪的儿子,在乡村中学做代课教师,一表人才。
起初,妈妈想,就这样隐瞒下去,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也真的有过一段和美的日子,特别是在他降生后。
可是,络腮胡子突然出现了,妈妈忍不住又偷偷跑去跟他见面。这事终于传到陈志豪儿子的耳里,他一怒之下,远去海南,考上海南一所大学,随即对妈妈提出了离婚。
许一飞的心,就这样被伤得七零八落。
还是经常看到陈志豪,远远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
有时,陈志豪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会走近他,喊他,一飞,一飞。他装作没听见,继续走他的路。
却在学校的午餐里,发现了火腿肠、肉酱,每次都是食堂师傅专门端来给他。
他没有条件吃这么好,隐约觉得这些跟陈志豪有关。
再遇到陈志豪,陈志豪正弯腰在捡垃圾,看到他,一脸惊喜地叫,一飞。他冷冷地说,陈志豪。我不要吃你的火腿肠,不要吃你的肉酱,我不是你家的孩子,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想再见到你!
陈志豪的嘴,就张在那儿,哆嗦了半天,才回,一飞,你咋这么说,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别人家的孩子,你小时候玩的玩具我都留下来了,我天天想你。
他不听陈志豪说,他扭头跑,一口气跑了一站多路,才喘着气停下来。
他念高中的时候,妈妈和络腮胡子也离婚了,妈妈带了他,单独过。
日子越发艰难起来。妈妈已无力承担他的学杂费,妈妈说,一飞,书不念了罢。
他什么话也没回,把所有的书,装进一个纸箱子里,纸箱子塞到床底下去。第二天,他推出一辆破自行车出了门,车把头上挂把小秤,他开始穿街走巷收荒货。
一星期后,妈妈却拿出一叠钱来,让他重回学校。妈妈说,以后你好好读书,去念大学,钱你就不用愁了。
他就又回了学校。
钱的秘密,是偶然被他发现的。那天,他中途返回,取一本要交老师的练习册。却在家门口,看见了陈志豪,陈志豪正跟妈妈说着话,一边递过一叠钱去。他只觉得血往上涌,他转身跑开去了,一边跑,一边在心里说,陈志豪,我会还你的钱的,我会的。
他有些,恨陈志豪了。
天渐渐热起来,小房子里,热得如蒸笼。
高考在即,妈妈为了让他安心复习,竟奢侈地给他们的小房子,安装了一台空调。
他不敢问妈妈,那钱,是不是又是陈志豪给的。
也在路上遇到陈志豪,背着一个蛇皮袋,在一些垃圾桶里翻捡垃圾。这么些年走过来,他背已经完全驼了,头上点点白发,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芒。许一飞很想问问,乡下的那幢旧宅院还在吗?还有那个他曾叫过爸爸的人,他怎么没把他接到海南去享福呢?
倒是妈妈有次有意无意地谈起陈志豪,说他卖掉乡下的老宅子,搬到城里来住了。说他跟海南的儿子,翻脸了,他们好长时间不来往了。
他的心,就那么很疼很疼地揪了揪。这么些年来,陈志豪就一直没离开过他啊。
陈志豪是突然倒在他们家的家门口的,倒下时,手里还捧着一个大西瓜,那是送来给他吃的。
是邻居的叫声,惊动了在屋里的他。天气热,他关在空调的房内看电视,这个时候,他已被一所重点大学录取了。
邻居们说,这老人,肯定是中暑了。他们七手八脚要搀陈志豪,他阻挡了,他要一个人抱他,像小时他抱着他那样。曾经那么壮硕的一个人,在他的臂弯里,竟轻如婴儿。他对他哭着说,陈志豪,你不可以有事的,你说过,要等一飞长大了,天天背你,去买糖果吃。
陈志豪却没再醒过来,医生的诊断是,突发性脑溢血。
他跟了妈妈去陈志豪住的地方,一间小小的房子里,除了床,和一张吃饭的小桌外,别无他物。而床上,赫然放着的是,他小时候玩过的玩具——一把木头枪,一把弹弓,还有装在玻璃瓶里的几颗彩色玉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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